苏丙好久未见过这样蓝的天了。租来的房子仅一扇一臂宽的窄窗,正对着前面小区的墙,晴日里漏进几束光。
苏丙在一家咖啡屋前停下,隔着玻璃看一位带孩子的女人。她们的桌上有一份精巧的果酱布丁和缀满草莓的慕丝蛋糕。
苏丙突然想起小时候,每次过生日妈妈给她买的水果蛋糕,植物奶油略带的腻味又清晰地浮上喉头。也是每次,她用指头拈奶油糊到脸上,幸福地想要做一名甜点师。永远和可可粉的醇香、抹茶的清爽与慕丝精致地融合在一起,在童年的乌托邦里开着一家永不破产的点心店,做一个快乐的胖子。
然而经过了一些岁月,时间不曾为她实现童年的梦想,连一点脂肪也吝惜留下。苏丙回过神来,继续向前走,肚子咕咕地叫了几声,回忆起“胖子梦”,悲伤地感到,要是有一个酥饼就好了。
周一的步行街人很少,所以起风时因没有人群的遮蔽,孤独无处遁逃,孤行者便裹紧衣裳。这么好的太阳和蓝天却起风,苏丙很烦闷,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,窗户好像没关,也不知桌上的稿子是否吹乱了?有没有被风吹到街边的呢?她懒得去想,四处张望着有没有卖酥饼的小店。要塑料圆罐的,要核桃仁的。
苏丙读高中时还在江南的小城里,四处是山和水,天也总是湿漉漉的,树叶总聚着些水汽,分量足了便啪嗒落下来。
那时的苏丙还是一个青春的高中生,像半熟的苹果,有点青涩也散发着迷人。那时的日子,单纯得像墨绿格的稿纸,人人捏着梦想的笔,似乎谁都能改变世界,大家活在功成名就的未来。那时苏丙十七岁,梦想做一名律师,像言情剧里的大律们,住在寸土寸金的陆家嘴大楼里,和同样优秀的男友偎在窗前数星星。但谁知道陆家嘴其实没星星呢,夜晚城市依旧繁华如昼,星星隐在汽车尾气制造的霾里委屈地出不来,谁又在乎呢。
苏丙还有两个梦想,一是小镇永远不下雨,每当外头雨??时,她心里总烦得不行??晒着的衣服何时能干?新买的小白鞋还没机会穿;二是学校能开家点心店,车站边的桂园里卖的桃酥一绝,脆脆的外皮核糖仁浸了蜜炸的香甜,透明的塑料罐里一块块叠着,要数着品尝。每周回家总在下午,桃酥早就抢光了。
少年的苏丙也有暗恋的男生,用纤细的字体记在笔记本扉页,幻想毕业那天攒了一本的心思倾心交付,青春在梦中愈发甜蜜娇美。
可是苏丙没有等到那一天。没有光鲜的工作和精美的大房子,小城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,年复一年。桂园听说是倒闭了,桃酥失传,就连暗恋的男生也在上周发来儿子的周岁宴请。苏丙依旧缓慢而迟钝地走着,走在二字开头的末尾,走在清冷的步行街,走在寻找人生出路的挣扎的巷弄里。前途看似一片光明,又仿佛无路可走。
步行街已到尽头,依然没有一家卖酥饼的店。往回走,家里大概还有两桶泡面。
又坐在窗前,那一沓稿纸安分且无望地铺在桌上,苏丙尝试给每家报社、杂志投稿,无一不石沉大海。连风也不愿带走它们。
窗子大开着,小屋里满是寂静,桌上的手机陡然亮起充电提示。生活平淡无人问津。
起风了,苏丙突然很想哭。世界要她走下去,别人有路,她推开窗,却只是一面墙。
也罢,不想了罢,过年回家还要相亲呢。
或许有些事情没有答案,或许人生就是一场挣扎……
是夜。冬夜的狂风肆意地在北园小巷中游走,原本亮着煤油灯也随风的呼啸渐渐堙没昏黄的光,吞噬在寂静的黑夜里。惨败的月光洒落,拉长了行人的寂寞。
寂静的街道,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,一下又一下,叩击着心弦,在空旷的小巷中回荡。漆黑的巷口冲出一个身影,惨淡的月光映照在他脸上,更显出肌容病态的苍白。没有色彩的眼睛布满了血丝,黑眼圈在皮肤的映衬下更加明显。泛青的胡茬在他下巴上密密麻麻围成一圈,凹陷进去的脸颊没有一丝红晕。他双手无力地垂下,想撕破黑夜,却终是不能。身上的灰尘很多,却挡不住身上军装的样子,军靴的鞋扣搭错了位,鞋后跟也磨破了皮,依旧阻挡不了慌乱的步伐。
是的,虽然这不好听,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逃兵。望着血流成河的战场,看尸骨成堆的战场,听亲人痛哭的战场,他,退缩了。他本以为自己会安稳地过完这一生,却忘了,他是个男人??尽管只有19岁,他生存在战火的年代??尽管这并非他所愿。他开始思念起自己以前憎恶的一切:屋前清澈的小溪有着潺潺的流水声;粗壮的梧桐树总有鸟儿筑巢的喧闹声;村东头总有闲适的人们唠着嗑。就连他从前最讨厌的黑子,此刻却也变成思念的寄托。当然,家中的母亲和妹妹是他最深的牵挂。想到这,慌乱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。
到了村子,一切都静悄悄地。风呼呼地刮着,为黑夜又平添了几分鬼魅。他屏住呼吸,心脏剧烈地跳动着,“砰砰”的声音似被无限放大。村子里的人呢?树上的鸟鸣呢?流水声呢?妈妈和妹妹呢?想到这,他的脑海中闪出一种可能,他不敢再往下想,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,终于到了屋前,他定了定神,推开门,向屋里打量。
“吱呀”的木门声让人心里发毛,他从怀里掏出了火柴划亮,他的眼睛瞪大,痛苦的神色从脸上突显,他张了张嘴,发现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。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:年幼的妹妹脸色铁青,双腿蜷缩在胸前,指甲嵌在肉里,母亲双眸瞪着向外凸出,手指向门外,干涸的血迹从她的腹部一直蜿蜒至门口,令人心惊。“砰”的一声响起,他回头,发现有个人影在面前晃。他刚惊呼一声,嘴立刻被人捂住。“是我”。那人哑声说道。“黑子,你怎么在这!?”黑子喘着粗气,捂着胸口的手不断渗出血迹,他断断续续地说:“你,逃跑了?这可不,不像你啊!”“我……”黑子似是没听到一般,呢喃着:“你妈和妹妹都,都为你感到自豪,你却,却当了逃兵。我们为祖国抗争到底,你却……咳,咳!”他的眼中布满了羞愧,抬头的刹那,看到黑子无力地倒下。“记住,为祖,祖国,为我们,为……战,战斗。”“黑子!”他喊,他终于能发出声音,却没有人能够应答他。
战士的鲜血染红了村庄,亡魂的不甘留在世间。惨白的月光照亮了崎岖的小路,也照亮了他的心。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,让风把答案飘散。
他终究回到了战场,回到了他曾经逃离的地方。他的长官静静地看着他,他等待着惩罚,却没想到等来了长官轻叹一声,拍着他的肩膀:“小伙子,好好干吧。”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枯竭,没想到这一句话便足以让他热血沸腾,热泪盈眶。
战斗的号角终是吹响,乌云黑压压地堆积在天边,似是随时会塌下。他紧紧地按住自己的胸口,脑海中不断浮现妹妹母亲的脸庞,黑子最后的话语,他对后面一群神色疲惫,脸上带有厌倦的士兵们吼道:“我们是战士,我们身上有着战士独特的尊严!我们为人民,为祖国而战!”士兵们一扫之前的厌色,热血沸腾起来,随着号角声,一起与敌人厮杀。敌人的眼中尽是错愕,诧异,不甘……他和士兵们一起,像没有知觉一样,保卫祖国和人们。又是谁能想到几个月前,他是逃跑的那个人呢?
一道白光闪过,照亮了血腥的陆地,接踵而至的便是雷鸣和倾盆大雨。大雨冲刷着一切,将土地复成原来的颜色。他倒在血泊中,嘴角却是一抹笑。“我现在不是逃兵了吧?”他想。
没有人回答,只有西风吹过,让答案在风中飘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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